《城市 环境 设计》(UED) 第140期【刘宇扬:平凡中的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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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质感,平凡中的非凡——刘宇扬


建筑的意境

瞬间的大自然力量让人们明了建筑物的短暂与脆弱,而唯有以人为本、敬畏环境的建筑,才是永恒的建筑。

我认为能用最轻的方式体现出自然本质的建筑,才是有意义的建筑。而适合中国的新建筑,则应该是一种表达“意境”的建筑。意境的建筑,就是有别于当下流行的“大、快、炫”的建筑。意境的建筑以空间、光线、材质和巧妙的动线安排来取胜。它吸引的是眼球背后的头脑思考。更重要的是,它带来属于心灵的感受。它结合了我们的理性认知与感性欲望,重现一种细致的、慢的人文空间。

大方无隅,大象无形。这是属于东方的美学形式。而在当代建筑全球化的语境下,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标准材料与制式工法。但是,后全球化的当代东方建筑又应该以何种形式出现?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对此我提出四个追求 :在地、精致、低调、当代。“在地”是对当地艺术、建筑、人文的认同,“精致”则追求臻善臻美的境界,“低调”才能容纳更高的视野和更深的内涵,而“当代”就是掌握当下社会的时代性,创造出适合这个社会的建筑产物。

2005 年底我们团队在上海完成的首个项目是由私人基金会资助的上海当代艺术馆。艺术馆坐落在上海市最中心位置的人民公园内,原址是一个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玻璃花卉馆。我们彻底改造了这个“城市灰姑娘”。耳目一新的设计加上专业的策展,让开幕不久的 MoCA Shanghai 迅速跃升为国际上举足轻重的当代中国艺术中心,成功与巴黎蓬皮杜 (Pompidou)、纽约古根海姆 (Guggenheim) 等世界顶尖的艺术机构结为姐妹联盟。然而真正表现这栋建筑精神的,是艺术馆门前重新铺了蒙古黑麻石的小广场,以及室内主展厅中的半月弧形磨砂玻璃天桥。这两个空间的对话—黑与白、重与轻、 放与收,为快速的城市节奏留下了诗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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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我们设计了位于珠三角东莞的两座工业建筑。作为有“世界工厂”之称的中国,却少见年轻一代的建筑师关注中国经济发展过程中如此意义重大的一种建筑类型。而当身处在珠三角这样一个被库哈斯称之为“剧变城市”中时,工业建筑又是否有突变可能?项目初期时我们为工厂设计了一些处理换班时上千名工人出入使用的简易打卡亭。打卡亭的设计除了考虑其动线的逻辑性,也关注到其建构本身的物质性与这些工人每天进出时所产生的关系。在周而复始的生产过程中,排队经过打卡亭的数分钟时间可能是工人一天中唯一接触室外环境的机会,也是唯一具有不确定性的空间。在通过打卡亭的一瞬间,偶然地见到亭与亭之间的玻璃隔断因阳光反射所造成的视觉重叠象,这与他们日常工作毫无关系,却又带来生活中唯一的变化或惊喜。我想这就是当代建筑师在解决好功能问题后,在精神的层面上也能有所作为之处。


城市的更新



近几年来,我们开始思考当代建筑如何与传统城市相处?我事务所的网站中有这么一段介绍 :“事务所的理念是持冷静的态度面对城市的发展力度,以系统的方式解析城市与建筑功能的复杂性,用实验的精神实践城市与建筑的永续经营。”这段文字阐述了我对建筑、城市、环境的价值观,也为我的团队在每次的项目上提出了清楚的参照点。一个有价值观和参照点的设计是不容易走偏的。

如今,中国城市仍在更新发展。城市的更新就如同一系列图层的叠加,有些信息会留存下来,有些则会被湮没。那么,城市,不论老城或新城,是否一定要追求长久和永恒,或能探索截然不同的概念?城市也有保鲜期的,老城保护和改造中有时的确需要通过“输血”来保持它的新鲜度。对于老城街道及建筑用“针灸式”的局部介入以及“微调”手段而非大动干戈的“整改”,可能是老城改造的要点。而商业化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启动改造的诱因和能量,也往往是必要的。在很多地方,我们看到了改造带来的问题和矛盾,绝大多数是因为商业化的利益被少数集团垄断所造成的不公所产生的。我认为通过公平、透明、住民参与的开发原则及管理模式,老城商业化的利益是能够更好地被分配和平衡的。

城市更新并没有那么多光鲜的项目存在,有的更多的是我们如何寻求建筑与景观、历史与城市之间的共生关系。

2014 年,我们与深圳都市实践、上海集合设计和思作设计团队合作,对吴淞江北岸沿江范围进行过一轮概念性城市设计。爱特公园所在的这一沿江地带,属于城乡接合部,由于大规模的城市开发,造成了大量的建筑垃圾长时间堆放在场地上,而政府也没有具体的措施以及预算去处理。前期城市设计时做的基础调研工作,让设计团队对周遭的环境问题已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而城市设计提案的着重点,也恰恰针对环境治理问题,提出土壤复育和水质净化的建议。

公园基地处在居民区与工厂交界的灰色地带,场地上堆放着大量的建筑垃圾及土方,杂草丛生 ;周边道路来往着工程车辆,灰尘滚滚,南边是一个带来严重污染的水泥厂,我们本着土方在地消化及再利用的可持续理念,创新地利用废弃建筑垃圾填充石笼,形成标志性的地景构筑物。既留住了基地的过去,又活化了“废弃空间”,还给居民的是一个干净的休闲空间,一个健康的社区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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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过去数十年的快速城市化进程中,建筑废弃物的处理是一个不大被建筑行业内关注的问题。建筑师都忙着盖新房子,对大量建设所造成的环境污染问题却束手无策。而 98% 的建筑垃圾最终都是露天堆放或者简单填埋。建筑师对抗环境问题的设计策略,也不应局限于单栋建筑物的技术应用,而必须通过更广泛的场所、社区及城市研究,重新界定“建筑学”作为生态基础设施的核心价值,并唤起所有相关利益方对自然环境的敬畏之心,为永续发展留下净土。

从 2015 年开始,我们又陆续在黄浦江东岸做了一系列水岸改造的景观项目,也很有幸从 2017 年开始介入杨浦滨江的整体贯通改造。当时第一次到杨浦滨江,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它跟我们所熟悉的黄浦江沿岸,比如说徐汇滨江,或者外滩,或者浦东滨江,都非常不同。突然间发现上海还有这么一个非常原生态,又带有深厚的工业历史遗存记忆的地方,而且是几乎没有人烟的这种感觉。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安静到你可以听到江水的声音、鸟的声音,甚至风的声音。现场保留有很多很好的大树,风一吹,能听到树叶的声音,这是我在城市里可能很久没有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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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整个 1.6 公里分成若干个主题,电站辅机厂东厂这段就是以“市集”为一个主题,希望能形成周末创意市集。在这个场地里,恰恰不会有什么新的建筑或者新的构筑物,尽量是在景观上面做最大程度的保留和提升。这也是我们整个规划里面比较特别的一段,因为其他段可能会承载更多类似城市广场或者展示的功能。恰恰这一段,是一个比较原生态的状态。

我们在这个场地内做了一个 “共生构架”,“共生”在于城市与历史是一种共生的关系,景观与建筑是一种共生的关系,人们与空间、与场地也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这个厂房曾属于上海锅炉厂的一个老仓库。原来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人字坡的仓库,它的外立面颜色是那种很有年代感的水泥砂浆,当时已经变黄了,被时间和气候所浸润,是很有现场感的一个建筑物。整个建筑长满了爬藤,爬藤看起来历史也很悠久,植被状况非常好,它不是我们印象中习惯的那种工业感。作为仓库,它本身开窗特别小,是特别阴暗的一个空间。当时,很直接的想法就是把这样一种非常阴暗的场景能够重新打开。

另外,在最早的规划里这个建筑是要被整体拆除的,因为它被一条规划道路切成了一半。我们参与具体设计的时候,做一个折中的方案,允许一半的房子被拆,另外一半被保留,这种残垣片瓦的感觉反倒形成了它全新的面貌。它将有一半完全被打开,面向城市,面向街道,将来人们进入到我们这个场地,其实先看到的是打开的这一段,然后绕到后面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三堵墙。我们把它保留下来,用钢结构的方式进行加固,并形成我们一个最核心的理念——共生构架。

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不希望所谓的修旧如旧,虽然一开始觉得原来这些黄沙、水泥砂浆的质感非常好,但是改造过程中我们发现这座老房子其实是用砖砌起来的,是一个砖混结构。结构需要加固,但它的构造有一种特殊的历史年代感。我们用新的加固方式,最终形成这种横向水平相结合的钢结构。其中一些竖向的支撑体系,能够很清楚地看得到我们的新结构,以及它背后所保留的这种原来的砖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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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从我们参与浦东东岸民生码头改造的时候,就已经有过这么一次经验,就是说如何在一个带有历史感的场地里面去挖掘它的潜力,而且它并非是我们以往所知的保护型的建筑,而是一个在特定时代——中国第一批工业发展的时代,所产生的实际上很日常的一些建筑遗留物。

这些厂房跟我们所看到的很多工业厂房都会很相似,但是如何通过我们新加入的这些廊桥、跑步道、慢行道,以及这种结构加固等,用现代的方式、当代的生活体验,去重新把历史挖掘出来,把历史激活。在我看来,这不是从怀旧的角度去看历史,也不是很粗暴地说一定要创造全新的东西,因为任何全新的事物,如果能够基于一种历史记忆,那么它的丰富度,会更加帮助我们去面对很多未知的环境。


空间的相遇


相遇是一种不经意产生。我们通过设计去创造一个场地,创造机会,创造空间,使人群在我们所创造的环境里驻足、停留,从而创造出相遇的机会。

不管与人相遇、与自然相遇,还是与城市相遇、与历史相遇、与我们的建筑空间相遇,或者更重要的与自己相遇。一个场地空间的创造,将会是一个唤醒的过程,驻足、停留,哪怕只是 20 分钟,可能就会唤醒一些过去的记忆,或者想象的未来。它要跨越简单的历史跟当代的这种二分法,形成一个完整体验,最终市民到了现场,他的一个体验感,能够带回去的除了当下的记忆以外,还能够在他的印象中,愿意不断再回到这个地方。

那么,如何在这些剩余城市空间中找到新的潜力与能量,是我们下一阶段工作与研究的重要启示。虽然每一个剩余空间都非常特别,但其改造理念可以推广。应从当地的实际需求层面去挖掘,从不同的地形或在原有基础设施上做设计变化。在高密度城市中去衔接与融合社区空间,具有非常好的推广价值,其实不单要在设计提案上有所改变,也可以有设计方法、组织的改变。

2021 年,我们设计的曹杨百禧公园就是一个很好的活化空间,挖掘城市剩余空间新潜能和新价值的案例。

曹杨百禧公园的原场地作为曾经的铁路用地和后来的农贸市场,这个特殊的线形空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被重新规划建设为一个全新的、多层级、复合型步行体验式社区公园绿地,并通过“3K”展廊的概念—半地下的 K1 艺术展廊、地面的 K2 休闲活动廊和架空的 K3 云上廊—将艺术融入曹杨社区生活。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规划建设的工人新村,基地所处的曹杨新村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和历史进程。

基地长近 1 公里,宽度介于 10 ~ 20m 之间,是一座超大城市里的剩余空间的再利用。当看到这个场地的一刹那,我们意识到在熟悉的城市中,仍有出乎意料的、蕴藏着惊喜的剩余空间。我们希望改造后的空间如藤蔓一样生长,设计为这里种下了一些未来事件的种子,生活场景因而逐渐改变及丰富。设计通过挖掘场地文脉、建构空间场景,重塑街道绿网,形成“长藤结瓜”般的南北贯穿步行廊道,进一步拓展曹杨社区的有机更新。作为上海首座艺术高线公园,曹杨百禧公园也从多维度回应了第2021 届 SUSAS“15 分钟社区生活圈——人民城市”的主题。现如今,百禧公园已成为社区环境与城市居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公共空间,于已成形的社区生态系统中发挥作用,是上海所倡导的 15 分钟生活圈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做这个项目的目的是为了社区,但是我们有一个更崇高的想法,就是希望让所有城市剩余空间都能成为一块附有价值含义的“理想”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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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光束


我的建筑本身不追寻所谓的理想型,但一直寻求一种“理想状态”(ideal condition)。包括对地形的回应、与周边建筑的对话、跟业主的交流等。通过对话来形成一个项目的理想态。这里面带有一定的情感、直觉成分,以及很多我能够学到的知识。主义和理论,我都会通过阅读试图去多了解,但我不是理论型建筑师。我更想成为一位实践建筑师,最重要的还是在面对每一个项目的时候,通过每一次的经验,试图让自己再犀利一点。

我认为建筑师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带着一点造物主自上而下的感觉。创造性是不可否认的。在《创世纪》里有一篇内容:上帝对他的创造非常满意(God was very pleased with his creation)。这是有一种愉悦性在里面。从这个角度来看设计工作,这种愉悦感是超出所谓的形式、方法、风格、主义的。这是我在创作时希望能够保持的,在经历过相当时间的实践后,一定会在某种意义上重复很多事,失去所谓的新鲜感。那么此时的问题就在于如何保持这种感觉,这对我是一个挑战。另一个挑战是关于场所语境(context)的。

建筑师犹如天使, 要重现看不见的光。“光” 是比喻建筑给人们的感受,在我还没有进入专业学习的时候,我曾看到了一个建筑,就看到了那束光。那么通过我们创造的东西,哪怕是很小的项目,你会看到使用者在这个空间中产生的那种愉悦感。我觉得这个就是我们可以带给人的光,不管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重点是让人能有所感受。这是我们最终的一个目标——不求改造世界,但求为人们带来一束光。